我有时在老眼昏花中,在睡梦里,依稀可见我驼背的父亲,如一个惭行惭远的影子,在边走边叹……
我祖上在一座一百多年的老房子里,一代代生儿育女,传种接代。祖上的生命如蜉蝣一般短暂,像草木一样没有思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终身劳苦,直到归了土。
我父亲在血液里承接祖上遗传的基因,行为和言语,都陷入一个莫大的“一口咬定”。认定八辈子老祖宗就是真理,都说祖宗怎么怎么说,都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都说“祖祖辈辈都是务农坯子,我们潘家还想出什么好的,还想出个皇帝嘛?”;邻居也是这么说的。今天,人们看见我变了一个人似的,一天新似一天,反倒莫名其妙,不以为然:“他不是石湖潭人吗,他不是那驼背的儿子嘛,怎么……?”
我父亲曾谋得一个小学代课老师,在谦谦君子的表皮之下,一身迂腐书呆。听人说,他说了几句老实话,就被举报。第二天就从讲台走向了“批台”,一块莫须有的木牌挂在父亲的脖子上。按头、下跪、认罪……有人用一根绳子系在父亲的手上,牵着去指定的地方小便……父亲为了一大群子女,放下尊严,听命吆喝,低头哈腰,甘为牛驴,修路,背石头,刨狗屎。母亲则怀着孕跳着“中心”舞。
父亲常常陷在劳苦愁烦、多疑多虑、失望恐惧之中,没有信靠,没有内心的平安,终日惶惶 。父亲在传统、家规、捆绑和劳苦重担的压迫下,终于成了名副其实的驼背,如同书上记载的那位被捆绑了十八年的驼背妇人,挺不起腰,抬不起头。但那妇人还是得到了医治,而我父亲却没有那样的福份。父亲到死都没看见天,都没看见远方,都没看见未来和永恒。
父亲的驼背,曾也成了我的忧伤,如花一样在静夜之中慢慢开放。
记忆中,爷爷奶奶常常端坐在老房子里,板着脸,物老成精,活像土地庙里的两尊冷血泥胎,无亲情无怜悯,似乎从来没有与孙男孙女说过话。在我们顽皮捣乱之时,常听见从那房子里传出一声叹息:“没老子娘教养的,一代不如一代,哎……”
父亲成天为养育一大堆子女而愁眉苦脸;只记得在他数点钞票时,才露出一丝难得的苦笑。太多的时候,父亲也总是哀心叹气,时不时就冒出那句苦毒的徽州老话:“生在徽州,前世不修。”
记得小时候,我总为父亲是驼背而羞愧,总为父亲戴“尖高帽”而失去脸面。父亲总是被我气得发抖。邻居总是挖苦我父亲,嗤笑我父亲:“潘家有出息,出了个儿子,能把老子气成驼背……”
由于我不听话,不争气,父亲在别人的挑拨下,火上浇油,情绪失控,就以两个手指掐起我的耳朵,将我整个人提起来,破口怒骂:“好爹好娘,怎么生下你这个东西,废料!”“孽种!当初生下来,怎么不把你丢进马桶里?”随即把我往地上一掷。后来母亲帮我挖耳屎时,发现耳朵里有干血……
后来的不见,父亲忘却了我的不好,我也不记父亲的仇。
记得小时候, 每逢清明节,父亲带着香纸爆竹,几块煎豆腐,一小丁半生半熟的猪肉,带着一大群儿女,我背着大弟弟,妹妹背着小弟弟,上祖坟祭祖。父亲教我们跪着拜着,我们一面拜一面想笑,又总怕爷爷奶奶从坟墓里爬出来。
清晰的记得那烧纸烧香的烟雾,漂荡在乡野孤坟的草木山花间,漂荡在逝去的时光里。
记得晚年的父亲,住着拐杖,步履蹒跚,暮气沉沉,行走在山野村落,行走在亲生儿女的家门口,如同匆匆的过客。
那时,父亲特别想吃点好的。一次去他大儿子家,想问大儿子买个鸡吃吃。大儿媳说鸡在下蛋不能杀。父亲只好托大儿子去买只鸡。鸡买来了,在宰杀时不小心,鸡惊飞了,找不到了……父亲两眼乌珠漆黑,说不出的失望。那是一种失去亲情失去爱的失望,是快要进嘴的肥肉不小心掉在地上被狗抢走的失望……
父亲到死都没有享受儿女半点福气,反倒受尽羞辱……
父亲仿佛是漂泊在这个世界的萤火虫,早已隐形在梦里老家的坍墙碎瓦、荒草冷月之中 。而我也早已离开了那个“石湖潭还能出什么好的”地方。听我还住在老家的妹妹说,现在只有一些老人和孩子,还有几个二流懒汉,独守老家的村庄……
今天,愿我的心,我的口,献上感恩的话语:感谢我的生身父母,生下了我,养育了我,也请父母亲原谅我的一切过犯。
驼背的父亲背负过我懵懵懂懂的岁月,背着我走进田野,走进城里,走进医院……田间地头,记载着父亲“驼背朝天,脸朝黄土,俯首甘为牛马”的身影。
我仿佛回到童年时光,听到了父亲寻找我的呼喊。那时,我常常逃学,躲在山上,饿了,就吃野果,或偷吃人家菜地的萝卜黄瓜。晚上不敢回家,就睡在猪栏上面的柴堆里,或卧在田间的稻草堆里。父亲寻找我那嘶哑呼号的声音,在寂静山村的夜空回荡,而我却不敢作声……那泻落一地的亲情,直到父亲死后多年,才触动我的伤感……
我远走他乡,与父亲相隔天涯,我都是父亲生命中挥之不去的牵挂。我不禁看看老家的方向,那里隐藏着父亲的身影,倾注了父亲的怜悯与慈爱。当我慢慢读懂父亲时,他已经死去多年。
记得被劳苦重担压成驼背的父亲,仿佛一直是一个老人,毫无指望的坐在别人的屋檐下;记得因劳累挨饿而干瘪的母亲,常常为一大堆不听话的子女而偷偷落泪。
我看见父亲死不瞑目的眼神……父亲有子女一大群。但死的时候,就母亲、我和女儿守护在父亲身边。他们知道父亲要死了,要见一面,但却不来……
今天,我已懂得为父的良苦用心。父亲为子女们着急,伤心,忧愁,纠结,叹息……父亲要我悔改、不再流荡,要我懂得体恤为父的心肠……父亲的泪,为我而流。以前从没思想过,从没在意过,从没理解过,从没接受过,从没顺服过,从没让步过。我长大了,拒绝父亲的管教,逃避父亲的惩罚。父亲怎样说,我偏不怎样说;父亲怎样做,我偏不怎样做。
现在,我知道父亲在暗中,曾也为我挡去了黑夜的惊骇、白日的伤害。
我在父亲的背上成长,父亲的后背,本就被强加了一座大山,还要堆积儿女的负担。父亲的背影充满艰辛,总是默默的承受莫须有的打压。但父亲的驼背,仍是我依靠的大山!在父亲的背上,我本可站得更高,看得更远,但怎么可能……
感谢父亲搀扶着我,在我跌倒的日子,在我离家出走的日子,在我叛逆的日子,在我堕落的日子,在我无家可归的日子,在我痛悔流泪的日子……父亲从未放手过。
为父的心定晴在孩子身上,从一屎一尿,到咿呀学语…… 我虽然不好,也无用,但还是把好东西给我。
父亲爱我心切,恨铁不成钢。记得读小学时,父亲是小学代课老师。我到10岁连个钟点都看不来;唱歌如读书,常常招来哄堂大笑,丢尽父亲的脸面。父责罚我站,教我唱,我就边哭边唱,父亲最后给我的评语总是两个字:“饭桶!”
父亲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是因为父亲看到我将来有出息;母亲偏爱我,也出于同样的原因。父母亲望子成龙,要我争口气,将来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也可以让他们有面子。可是父亲到死也没看见我活出个人样。
其实,父亲能听懂我的声音,因为我是父亲的孩子。父在世的日子,父不在世的日子,父都是我的父。父亲看得出我虽然不听话,却是唯一一个有孝心的,有好东西会给他吃。
今天,我能清晰明了父亲的唠叨与无语。我看见为父的心,看见父亲无望的眼神,看见父无助的眼泪,看见父的怜悯与严厉,看见了父爱如山,长阔高深……
作儿女的,听从父母,本是理所当然的。书上说:孝敬父母,可以得福,在世长寿。
父亲子女很多,有的认贼作父,有的认贱为娘,不曾孝敬过。而我想孝,父却已不在。
父亲死了,七岁的女儿潘璠接续她爷爷的工作,直到我快五十岁,才有点懂事,慢慢成人……
今天,让我的手,慢慢合上父亲死不瞑目的眼晴,告慰我的父亲:父亲,您可以放心了。我已从一个“孽种”,成了一个新造的人;从一块“废料”,成了造就他人的“一支笔”;从一只“饭桶”,成了祝福他人的“福杯”。
愿父亲安息,不再驼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