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凯
本不愿写这段记忆,甚至不愿去想它,但,存在的事实使我无法将他从给我的记忆中除掉,甚至淡化它也不能,何况那记忆的输入时正在我脑子发育期。那时我七岁。
一、夏天里的冬天人
那天中午,刚吃过午饭,二婶跑到我家对我妈说:“走,去看热闹去,你二哥说今晌午要在咱村‘游街’”。
果不其然,一会儿大街上便响起了锣鼓的响声。妈妈扯着我,大街上已站满了好多人。五月的骄阳把人们棕黑色的额头上灸出了许多水儿,也把路面烧得暗冒火苗。
锣鼓声越来越近,过来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那时我只知道要玩把戏了,心里很兴奋。
队伍在我们前面停下,锣鼓也不响了。有人开始一边举手一边喊,当时我不懂这是干什么的,听那势头,看那景象,吓得我打哆嗦——我眼前停着一辆架子车,车上放着我从没见过的东西、衣服、古色古香的箱子、镶花边的大镜子。车被三个“怪人”拉着,他们穿着大皮袄,戴着大皮帽,穿着棉皮靴,张着嘴喘气。我问二婶:“这么热的天,他们为啥还穿冬天的衣裳?”二婶说:“他们跟我们不一样,他们过的是冬天”。
有人站在车子旁,指着车上的东西,和拉车的人,喊了一阵说了一阵。
大街两旁站满了人,有的放射着愤怒的目光,有的流露出怜悯的眼神。
大概是那喊口号的人也热得受不了了,于是命令:继续前行。
大人们回家的回家,去乘凉的乘凉。我跟在那车后边,忘了路上尘土烧脚的疼痛。车子到一棵枣树旁时,那拉车的其中两位倒下了,有人过去将它们抬到枣树下。大人们在远远地往枣树下观看,只有我们几个小孩子不懂事地站在那三位“怪人”身边。他们被脱下皮衣皮帽,个个像刚从蒸笼里出来的馒头。
过了一会,有两个妇女和一个女孩提着瓦罐走到枣树下,我认得那女孩,她是我的同桌同学。她们把瓦罐送到比我父亲大一些的男人嘴边,那男人把一瓦罐的水一口气全喝尽了。那女孩将瓦罐递给我说:“回你家弄一罐儿水来”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那躺下的人需要水喝,便毫不犹豫的跑回家灌了一罐儿水送去。
这件事不知是如何结束的,我只记得这些。这一生中我只见过一次这样的场面。
二、红薯叶与八仙桌
红薯叶黑了的时候,我便知道已过重阳节了。
那段日子里,大人们要参加的大会特别多。那天,妈妈扯着我去东村参加一个很大的“忆苦思甜”会。会场设在一片荒地上,那里坐着许多男男女女,我们在其中犹如一片树叶在森林中。会场前面放着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一排人,那排人头顶上方悬挂着一条长长的横幅,其上面写的是什么,我那时不认得。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场前面又赫然出现了一张桌子,那桌子很古气,据说是八仙桌。八仙桌周围坐着八九位男人。有人开始讲话了,会场一片寂静,有一位女青年在前面每隔一会儿就站起来举拳头,她每举一次拳头,妈妈们便也学着她的样式把拳头戳向天空,并跟着那青年喊口号。
中午了,人们纷纷走动,妈妈扯着我走到一个大黑锅前,将早已准备好的铁碗伸过去,有人给我们各自舀了一碗黑红薯叶汤。妈妈特意对我说:旧社会,咱们连这样的红薯叶汤也喝不上。当时我听不懂妈妈讲的话,只觉得太饿了,那红薯叶汤还怪好喝呢,我喝了两碗。
刚把碗放下,那八仙桌旁就有人突然开始高喊:“乡亲们,你们睁眼瞧瞧,你们吃的是啥,他们吃的是啥?!”
于是,众人的目光都顺声望去,好家伙——八仙桌上摆满了盘盘碗碗:猪肉、鸡蛋、牛肉、鱼。围坐在八仙桌旁的那八九个男人,都垂着头。有人命令:“拿起筷子,吃。”他们不得不战战兢兢拿起筷子。“吃”,有人又命令。刚有一位将筷子伸向盘边,霎时就有一帮人蜂拥而上,劈头盖脸地打开了八仙桌旁的几个男人。有几个女人去护被打的男人,还有姑娘抱着孩子在哭。打了许久,哭了许久。
三、不懂事的孩子会长大的
只记得这些,它犹如异常从天而降的暴雨,使人无法回避拒绝。直到现在,我也不愿过深地去评价它。事实上,社会就是一个永远也无法解的谜;原来“吃红薯叶的人”,一旦做了“人上人”,不也忘了与他们一同受苦的“阶级弟兄”,而坐在新的“八仙桌”旁,吃开更高贵的“肉”吗?他们原来“打天下”的手,会反过来用以压迫他们的同胞;把新的走他们曾经走的“正义之路”的人论为“非法”“邪恶”而“消灭”。
你不得不承认,社会的两极分化太严重时,会造成人心的不平感;人类的嫉妒心理是永远存在的,它若长期积聚于社会下层,一旦它被“理性”有意的鼓动,被纳入生存与发展的问题探讨之列;一旦有发泄的机会,它就会变成一种残忍的“复仇欲”,“复仇欲”被大众非理性地接受,便形成强大的社会骚动力。这种由社会客观现实问题积蓄到一定程度而爆发的暴力;这种由“理性”挑动的“非理性运动”,一旦开始在世上蔓延,它就不知道人类还有人道,还需要人道,它更不理会神道。在这气候里,只有孩子什么也不懂。人类历史将永远这样循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