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其实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难道我心中潜意识就没含有将来为了进入这个知识分子话语圈做准备的倾向?难道当他们拉拢我的时候,我没有洋洋自得、沾沾自喜过?是的,我现在毕竟年轻,才二十来岁,与他们也没有什么利害关系,所以我还能自夸出淤泥而不染(其实心已染黑不少了,不敢承认而已)。可这并不能保证当我到了三四十岁他们那个年纪时,照样也会为了我认为我应得的权利:职称评定、住房补贴、学术地位、话语霸权跟别人认为他应得到的权利而计较冲突起来?我会不会对学术泰斗们奴颜媚骨呢?只为我将来取代他们?我会不会对学术同僚们不是捧杀就是骂杀呢?只为我骨子里瞧不起他们的学问?会不会对学术新秀们不是暗地排挤就是近亲繁殖拉帮结派呢?只为怕他们将来取代我?我不敢问自己这些!
六、反抗律法的上帝:认罪,但不悔改
我们却留恋不舍/啊,我们炫耀花枝,直到泄漏无遗,/才滑入有限的果实那延迟的内核。/谁如此强烈地渴望行动,寥寥无几,/他们蓄势待发,充盈的心炽热燃烧,/当花期的诱惑像柔和的夜风/轻抚他们的眼帘,嘴的青春;/《杜伊诺哀歌》之六
后来我不去报社了,以让自己的耳根清静!我别无选择的办法就是,尽量逃避现实世界(与那么多人那么多事接触的世界),尽可能躲进书斋世界(琴棋书画诗酒花),只有在那里,我才是干净的,纯洁的,完美的,没有贪欲的。久而久之,我就以为自己真是这样的。并天真地以为,我污浊,驳杂,丑陋的另一面真实全是外部环境加逼给我的——罪并不是来自黑暗的中央,而是黑暗之外的黑暗?
但我不得不承认,即使在远离社会“进攻性”诱惑的普通日常生活状态,我还是有不小的占有欲(见上述对人对事的自私之爱),有时觉得自己挺庸俗甚至挺小人的。所以,又有点瞧不起这样时候的自己。但为什么我在阅读,写作,思考,祷告等书斋状态时,会觉得很开心呢?而且又变成一个君子了呢?因为我们跟语言,文字,所指和能指,还有上帝没有利害关系!我们是以感情(包括思辨理性,而非工具理性)面对它们的,更多是审美鉴赏之心,长久以往,连爱恋之心也有了。这时,欲望不在场。罪也无计可施。可不在场不等于没有啊!只要你一走出去跟人跟事跟打交道,欲望又苏醒过来,利害又扑面而来,罪又卷土重来——尤其在这样一个诱惑无处不在的“后现代”校园。
当我仍然以自我为中心的时候,《圣经》对我而言就是另一部《论语》——一个道德诫命似的上帝。信仰变成了人性的善与恶,小我与大我,天使一面和魔鬼一面的征战。那几日,每天都有征战,每天都等待着圣灵的感动,每天都祷告:“主啊,让我完全顺服!减少旧我,换上基督。”可是我根本不愿意完全顺服,旧我的藕断丝连让我留恋:我还是太爱自己了。就好像你自己的强大“旧我”是一磅肉,却每天都得为那婴儿似的弱小“新我”割下一克。旧我是疼痛而压抑的,不错,为主受苦,可是当我没有感觉到“新我”完全强大后的吸引力时,我是不愿意的。觉得不值。
我向神撒娇,主啊,你若不把你应许的天堂幸福先让我在尘世中就得以甜蜜品尝,我就不愿意,也不能够,跟随你走各各他山的艰苦道路!其实,我知道我对神缺少敬畏——我不怕神,不怕律法,也不怕将来下地狱,我只要现在神爱我,很深很深地爱我,让我的畸形心灵和变态人格在爱中得以医治。但我不愿爱神,或者说,爱神和爱其他我心爱的东西一样多。有一首歌叫做《除你以外》,我觉得简直不可能。天上的神和地上的眷恋我都要。他的慈爱比他的公义更好。
感谢神!即使是这样,神也真是像慈父而非严父一样不和他的女儿计较,神真是因材施教的神。他一旦发现他的小女儿跟别的循规蹈矩的,愿意一点一滴顺服下去的基督徒不一样。她才不吃律法诫命那一套,是宁愿放纵欲望也不愿节制欲望的女孩子。就让她就这样继续审美浪漫主义下去,以更奇妙的审美恩典带领着她。(下节再述)
早期,我看到这种身心分裂及所造成的痛苦——与道德良心无关的痛苦,与审美体验有关的痛苦,是自己美好的一面瞧不起自己丑陋的一面的痛苦。我自嘲:你跟那些礼拜天基督徒有什么两样?人家前六天属世,第七天属灵。你不过各占一半,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罢了,伪君子一个!我自叹:为什么你在想象世界中游刃有余,却在真实世界中软弱无力?到底是这世界有太多诱惑的问题还是你自身有太多私欲的问题——什么都想要,既要在尘世获得幸福,又要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人不能太贪呵!
可是自嘲归自嘲,自叹归自叹,在我对心灵永恒之许诺仍半信半疑时,潜意识我是立志坚持“两手抓”方针的。——我的确这样做了,没有心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