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记里我写道:“荷尔德林说,只要人心中尚有一丝良善,纯真,他就愿意用神性尺度丈量自身。错了,人的理性不能验证神。人的欲望不愿接受神。人潜意识幽暗之域,何等的深啊!”
后期,这种身心分裂的痛苦慢慢消解麻痹了。因为灵魂和欲望达成了妥协,靡菲斯特在这个女浮士德的耳边温存细语:“你的神爱你、宠你,因为他不愿意你为难自己。他答应让你走一条轻舞飞扬的信仰之路。毕竟好逸恶劳、避重就轻是人的天性么!”这样我就舒坦多了。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井水不犯河水。
从此,日常生活状态的我,继续轻佻放达,大家也公认我是“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典范。是的,我看不起名教,一切的名教。可是,我自己的“任自然”到底是一种怎样的自然?朴素寡欲的庄子似的自然,还是有复杂多欲的列子似的自然?我想更多是后者。
这其实也正是后现代伦理的困境。在道德相对主义(虚无主义)的时代,自律的正当性在哪里?高扬自然人性和欲望正当性本无可厚非,可是我们已经离异,苍老,世故了,贪欲这根生命中的倒刺已经随人类文明长得好长好长了。我们真的可以凭自己回到返朴归真的自然人性状态吗?回不去了!
苏格拉底说:“罪是无知。”克尔凯戈尔却说:“罪不是无知,而是知而不行。”今天的知识分子可以扪心自问,我们以欲望的正当性为借口,做了多少知行不合一的事情?然而苏格拉底仍然是对的。我们不知道有永恒,所以当真善美不与永恒相关联,人的潜意识是存着虚无的心的,只是他不知道而已。本能的就会把“官能上的动物信仰与理性上的怀疑主义”当作最高原则。而作为基督徒,最深潜意识里的虚无之域是同样道理。只要你还未完全委身给神圣者,虚无就随时可能诱惑你选择——肉体的软弱。
我用卡吉娅似的快活舞步,像阿蕾特许诺的神灵幸福潇洒走去。先是快活,后是冷静;再是麻木。然而我还是不快乐,真的不快乐。不是道德良心不安引起的不快乐。我说过,我是一个没有康德式的 “心中道德律令”的人。可是,我有一个不安分的灵魂——她时时刻刻渴望在激情中活着,并在激情中找到她那非如此不可的幸福——心灵激情与心灵恬静的完美统一。然而,目前状态的信仰并未让我觉得极度幸福的来临。
我意识到是我太爱惜自己的小我,不肯彻底放弃我执本身。可让我在没有品尝到那最美好的幸福之前,一步步、一点点、一丝丝逐渐放弃我执的那些心爱的东西,太痛苦了。
七、田园将芜胡不归:我的非典,我的倾城之恋
你难道还不相信?那就从怀中抛出虚空/抛向我们呼吸的空间;或许飞鸟/以更内向的飞翔感觉到更辽阔的天空。/是的,春天大概需要你。某些星辰/大概要求你察觉它们。从逝去的事物/曾经涌起一朵波浪,或者当你路过/敞开的窗门,一阵琴声悠悠传来。/这一切皆是使命,但你是否完成?/你不是始终分心于期望,仿佛一切/向你预示了一个爱人的来临?/《杜伊诺哀歌》之一
就在这个时候,对我这一生最重要的事情发生了。这就是非典。非典开始了,课程中断了,学校封闭了,压力没有了,未来没有了,时间没有了,我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前农业社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帝力与我有何哉?
在这些日子里,每天和我打交道的就是大自然和唐诗宋词,这其实正是我平生最大的梦想:传统士大夫梅妻鹤子的生活,陶渊明、林和靖、王维的归隐生活,当然,以前,我之所以这样梦想,主要是通过这种方式逃避我面对世界时纷繁的欲望,但现在,我开始反思自己——我们人类到底多少欲望是必须的非如此不可?
感谢神,让我恰好读到海子生前最喜欢的一本书《瓦尔登湖》,并直接切入自己的问题意识。才发现,就个体而言,物质必须品是很少的,一日三餐吃饱,四季衣裳穿暖,有一个遮风挡雨的房子(我们还要加上供养父母和抚养孩子的金钱),除此以外都是一种并不必须,可有可无的物质欲望罢了。
我问自己,同样在北京这个城市,一个打工姐妹一个月500块钱也不到!他们能顽强地生存下来,你能吗?你占有了他们多少布匹,粮食,和土地?!前面已说过,任何过多的物质占有欲望都可归结成一种精神占有欲望:占有好多的他人目光,占有好多的自傲快感,占有好多好多的——爱。可诗人骆一禾也说了:“我的心也不占有土地!”
有一个声音问我:“如果非典不结束,你愿意一辈子这样过下去吗?”我一怔,本能点了点头,才发现不知不觉中,我彻底爱上了这样彻底出世和边缘化的云淡风轻日子。
那声音又问:“为了这种日子,社会的认同、价值的实现、物质的享受、城市的光影、自我的强力、他者的目光、精神的欲望,你都可以放弃吗?”我又一怔,又点了点头。又才发现,当我把自己彻底放逐在人造的历史时间之外和社会空间之外,彻底跟真实的宇宙时间和自然空间面对面时,小我计较的那些东西真的是虚空